夜间的寿康殿变地凄冷。
穆长萦带着桃溪来到寿康殿的时候，碰到莫声文与周来柔出来。她只是看了二人一眼，主动站到一边让出路来。
莫声文欲说还休轻叹一声离开。
穆长萦进去外殿与今夜守夜的太医说了几句，让桃溪在外面候着就好，自己走进内殿。此时的太后娘娘还很清醒，正躺在床上听嬷嬷念书，看见是煦王妃来了，她让嬷嬷退出去，笑着对煦王妃说：“扶我起来。”
“是。”穆长萦走过去，不让自己露出哀怨。她扶着太后娘娘坐起来，拿出软枕垫在她身后，笑着问：“母后刚刚在听什么书啊？”
太后娘娘说：“太子和太子妃送过来可以打趣的书，听说在民间很受欢迎。”
“民间受欢迎的书？莫不是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穆长萦打趣道。
太后娘娘被逗的发笑：“要是如此，我可不敢让嬷嬷去读。”
穆长萦点头说：“对对对，那种书还得自己偷偷看。”
太后娘娘笑的更甚，手指点着她说：“煦王妃看来读的不少。”
穆长萦做出嘘的手势，轻声道：“不能让王爷知道，不然我就又要被嫌弃了。”
“臣儿会嫌弃你？”
“可会了。”穆长萦抱怨道：“总是嫌弃妾身不听话，嫌弃妾身给他惹麻烦。”
“哦？”太后娘娘诧异：“你会给他惹麻烦？”
穆长萦回想自己一次次让莫久臣头疼的样子，笑着说：“嗯，很多次。”
太后娘娘笑出了声：“哈哈哈，臣儿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你多惹点好。解决你的麻烦总比解决朝中的乱事有意思。”
穆长萦的笑容僵了一瞬。关于莫久臣在朝中的一举一动，其实太后娘娘都知道的，只是不说而已。能够辅佐先帝创造贤君一名的太后，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清楚。
穆长萦很快恢复了平常，放下笑容说：“母后。”
“嗯。”太后娘娘依旧慈祥。
“对不起。”穆长萦低着头，再抬头时充满歉意。
太后娘娘问：“为什么说对不起。”
穆长萦伸手握住太后娘娘搁在被子上的手，它枯瘦且无力。穆长萦不敢用力，生怕将她弄折了。
“臣妾和王爷的事给母后愁坏了。”穆长萦带着歉意说。
太后娘娘立刻懂得了她的抱歉，微笑说：“算不得愁。我知道，这与你关系不大，是臣儿不肯。”
穆长萦吃惊的看着太后娘娘，她，理解？
太后娘娘回手拍着“柳扶月”的手说：“以前的臣儿心里装着一人，肯定是要与我的决定叛逆的。后来臣儿心里只有朝政，哪里会在意只是用来联姻的你们。”
穆长萦缓缓道：“心里有一人？”
太后娘娘微笑：“我这个身居深宫的老人家都知道，你能不清楚？当年他去到合州在周家养伤，战胜后又返回周家，难道只是为了报恩？”
穆长萦一怔。原来太后知道莫久臣和周来柔的往事，所以那天他们一起被太后留在殿中，便是情有可原。但是，太后知道柳扶月与莫声文的关系吗？
“您知道王爷与周小姐的关系，为何还将周小姐许配给了太子殿下？”穆长萦问出心中的疑惑。
“因为对于皇家来说，感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太后娘娘语重心长的说：“太子尚且年轻，挡在他身前的大山太高太多，没有助力，我怎么能放心？”
大山？
难道在太后娘娘的眼中，莫久臣就是那座又高又大挡在莫声文前路的大山吗？难道太后娘娘在权力的道路上，丝毫没有考虑过让莫久臣走走试试吗？
子承父业固然没错。可是穆长萦从来不认为太子必然会继承皇位，一是太子羽翼未丰，身边羁绊过多。二是莫久臣运筹帷幄，手里有太多威慑朝纲的手段。三是穆长萦并不认为，太子拥有比莫久臣更高的才能。
贤者即位，也是帝王交接中经常出现的状况。
穆长萦问：“您当时给王爷挑选王妃当时的时候，也要这般考虑吗？”
太后娘娘回想一下，说：“那时候臣儿凯旋而归，风头无两。我就在想，我这么优秀的儿子只要随便一招手，应该就会有很多女子扑过来。可是却事与愿违。”
“煦王的名声太狠，没有哪家敢有那么大的胆子将女儿送进来。所以我想，干脆门当户对。高羽梦是贵妃，高令颜做煦王正妃，这样皇家与高家就更加紧密，有利朝纲了。”太后娘娘人入烛年，对“柳扶月”便也不藏着掖着。
“只是没想到他抗拒高家，为了让他接受高家的女儿，我同意让他选你正妃，好说歹说才让高家女儿嫁进煦王府。”太后娘娘摇头说：“那时候，他是谁的意见都不肯听，唯独听皇后的劝告，为了不让我生气，他才同意的。”
高家那时候已经明显扶持太子，在朝中一家独大。太后娘娘安排两位高家女子入宫入府，明显是给太子铺好坚实的后路。
穆长萦心疼莫久臣。原来从一开始，太后娘娘并没有将他当作储君候选来看待，他只是太后为了南商朝政给莫帝选择的左膀右臂，给太子选择的未来依仗。
穆长萦恨自己的笨拙，现在才看清太后娘娘与莫久臣之间的母子关系。莫久臣肯定一开始就清楚，但还忍着太后娘娘给的压力，培养自己的势力，蓄势待发。
他们血肉之情或许还有，但是母子恩情怕是早就没了。
穆长萦轻轻一笑，说；“母后。王爷依旧很孝顺您的。只是他不善言辞，不懂得如何表现而已。”
太后娘娘点头：“你知道他为什么字久臣吗？”
穆长萦摇头。
太后娘娘说：“这是先帝给他的赐字，久臣，久久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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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殿内。
莫久臣手掌撑着额头思考，搭着桌上的手里摩擦着狼牙吊坠，桌面上是他刚刚批完的公文，繁重又繁琐。
南旧亭走进来带回调查的消息。
“王爷，吉地送来消息。”
“说。”
“关于吉地少将军穆之昭。他的父亲原是吉地定远军将领，是穆章十分信任的爱将。穆之昭生父在他两岁时战死，其母病逝，由穆章抚养长大改姓为穆，是吉地将军府的继承人。他自小与将军府嫡女穆长萦一同长大，两人关系颇深甚至有流言说他们情投意合。今年年初，穆家小姐被赐婚给王爷，彼时穆之昭在边境巡逻并不知晓。后得知穆家小姐死在鸿胪寺，大病一场，病未痊愈便来到华京，名义送马，实则接回穆家小姐尸首。现在穆家遗体安葬在定远军营附近的山上，并未入祖坟。”
莫久臣把玩着狼牙吊坠，坐起来说：“他喜欢穆长萦？”
南旧亭说：“收到的消息是如此。”
莫久臣轻笑一声：“看来他恨本王不仅仅是因为兄长对妹妹的厌恶，更是夺妻亡妻之恨。”
南旧亭说：“最新的消息是穆之昭准备成亲了。”
莫久臣的手停下来，抬眸问：“和谁？”
南旧亭说：“是将军夫人在为其介绍相亲，对外已经放出消息，相亲成者必是成亲。穆章会昭告天下，让穆之昭正式代管吉地将军府。”
沉默片刻。
莫久臣说：“调查穆之昭的事暂且保密，不得向任何人说起。监尉司现在最重要的事调查花船背后的秘密，盯紧顾合知。”
“是。”
“高羽梦身边的小公公调查到什么了吗？”
“现在还没。只知道此人是高谦庸带进来的。”
莫久臣嗯了一声：“调查吧。”
“是。”南旧亭转身离开。
莫久臣看着手里的吊坠，轻笑一声，也不知道“柳扶月”知道她梦里的之昭哥哥要成亲了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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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穆长萦在寿康殿醒过来，和桃溪看望还在沉睡的太后娘娘，听嬷嬷说一切良好之后，才默默退出寝殿。她大口的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卸掉乏累。
钟皇后带着白黎走过来，看到煦王妃轻言打招呼：“煦王妃。”
闻言看过来的穆长萦：“皇后娘娘，阿黎。”
钟皇后轻轻点头：“昨晚如何？”
穆长萦微笑着：“太后娘娘昨晚的状态很好，还能与我说笑呢。”
钟皇后欣慰：“那便好。白太医在外面等我一下。”
白黎道：“是，娘娘。”
钟皇后走进寝殿，白黎对“柳扶月”说：“你昨晚怎么样？”
穆长萦放下笑容说：“有点累。”
白黎安慰她说：“守夜最熬心血，你回去定要好好休息。”
穆长萦点头，说：“你呢？寿康殿和琉璎殿反复跑，太后娘娘和高贵妃都是要费尽心力的人，你能不能吃得消？”
白黎说：“救人治病是我职责，我若是说累岂不是给医者抹黑？放心，我是大夫，会调节好自己。”
穆长萦看着白黎消瘦的面庞，在没有见面的一个多月来，她瘦了好多。
“嗯。你觉得无碍就行。”穆长萦是不会阻止白黎的医者仁心。
寝殿的嬷嬷请白黎进去，穆长萦跟着她走进在外殿等了一会儿，确定昨夜值守的太医交接表示太后无恙后，她才在钟皇后的催促下回去太平殿。
穆长萦和桃溪回去太平殿正说着是先睡觉还是吃早饭，便看见周来柔从寝殿走出来，两人皆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穿着朝服莫久臣走出来。
四人面面相觑，桃溪先叫了一声王妃，穆长萦才缓过神来。
“周——周小姐——”穆长萦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隐隐发抖。
周来柔余光看到身后的莫久臣，怕“柳扶月”误会，急忙解释：“我是来帮殿下送文书的。”
穆长萦挤出一丝微笑：“这么早啊。”
早到莫久臣下朝都没来得及换朝服，想来应该是早朝之后他们一起回来的。
周来柔面露尴尬：“啊，是有点早。”
莫久臣走下台阶经过周来柔的时候说：“走吧。”
周来柔向“柳扶月”笑了一下，跟着莫久臣向前走。
“干什么去？”穆长萦后悔自己直接开口，只是莫久臣经过自己的时候，她下意识想知道他们去做什么，情不自禁问出了口。
穆长萦回过头来，用微笑掩饰自己的心虚：“这么早，你们不用吃早饭吗？”
莫久臣回身看着她，晨曦的光中，她笑得灿烂。
他说：“寿康殿。”
穆长萦保持着微笑：“太后娘娘还没醒呢，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们到了太后娘娘应该醒了。”
穆长萦痛恨自己的语无伦次。
莫久臣嗯了一声转身先外面走去，周来柔回头看着目送自己笑着的“柳扶月”微微点头，跟随而去。
穆长萦抬手按了按努力笑僵了的下巴，耷拉着双肩回去寝殿。
桃溪看着突然没有了生气的王妃，轻叹一声微微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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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穆长萦一直在太平殿和寿康殿来回。有时候能够听到莫帝唉声叹气，有时候还会看到钟皇后红了眼眶。这期间，莫久臣会时常过来，只是坐的时间不长，因为还有一大堆的事务要去处理。高贵妃也会来，但是她挺着大肚子也无法侍病在床。
后宫的嫔妃皇子公主们会过来看望，也都只是一眼就被钟皇后打发走了。
莫依萱小公主被放在太平殿看管，她握着小婶婶的手指抬头天真的问道：“皇祖母会死吗？”
穆长萦蹲下来问她：“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知道。母后告诉我，人闭上眼睛再也睁不开就是死了。”
穆长萦没先到一向温婉的皇后会直截了当告诉一个四岁的孩童什么是死亡。这样她想到了远嫁鲁朝的依锦公主，她们生来要担负皇族的责任，她们需要比别人更早知道死亡的意义，才能更好的去承担她们肩上的义务。
突然，宫闱之中敲响丧钟。
穆长萦浑身一耸，紧接着就听到外面传来叫喊：“太后娘娘，崩了。”
听到声音的桃溪和南旧亭立刻跑出来向着寿康殿的方向下跪，默哀。
穆长萦二话不说，抱起小公主向寿康殿跑去。
寿康殿前，所有人伏跪在前，泣不成声。闻言赶来的各宫各主皆跪倒在地，哭喊着太后娘娘。
穆长萦抱着小公主赶来，看着寿康殿的公公抛出白幡，缓缓跪下，抱着不谙世事的小公主，鼻子一酸轻声说：“小公主，你皇祖母没了。”
太后娘娘被病症折磨多日之后，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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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经十七年。太后娘娘崩逝。莫帝恸。下旨举国服丧三月，国丧期间，禁嫁娶礼乐。命煦王爷国丧期间掌管朝政，命星司局钦天监徐源时制定时日，礼部尚书高谦庸负责丧事。
穆长萦以太后儿媳妇的身份陪在钟皇后身边共同料理太后丧事。
寿康殿架起了灵堂，穆长萦披麻戴孝跪在蒲团之上送太后娘娘最后一程。万安寺的高僧被请来，木鱼超度声不断。
守灵的日夜，穆长萦看到了莫帝扶棺而泣的母子情深，看到了莫久臣脸上的动容，看到了高贵妃哭昏过去，看到了莫声文掩面而泣。
可是她哭不出来。
或许是因为母亲的丧礼在她脑海中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或是自己的记忆力还记着前不久柳家的丧事，或是只是单纯的与太后娘娘之间没有羁绊。
穆长萦对生命的逝世只是感伤，却无法掉下眼泪。
不懂事的小公主在灵堂上跪了半天，终于理会了死亡的意义，被吓的扑到母后怀里嚎哭不止，最后被嬷嬷带到偏殿。
穆长萦看着对面低头不语的莫久臣，白色的丧服下又会是一颗怎样跳动的心？
众人哀悼三日，寿康殿依旧是烟火不断。
一连三日，穆长萦只是白天休息一下，晚上一直都在守夜。这夜，钟皇后看着她有些疲劳，主动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
穆长萦看着灵堂现场有莫帝和莫久臣，点头应下，起身离开。
两人走到殿外，外面的月亮高挂，银月薄凉。
穆长萦与钟皇后坐在台阶上，不约而同的看向夜空。
“上次这样看着夜空，还是在万安寺。”钟皇后说：“十年前，我就是坐在台阶上，听着里面的木鱼声，祈祷着十四岁的煦王爷，出征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