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先执行哪一项手术，都必须等到她恢复体力才能进行另一项，而这必须花相当长的时间，问题在于体内的病灶在这段期间的变化，癌症会恶化，大动脉瘤也会继续膨胀，两者都有时间限制。
赵晓燕回到办公桌前整理沈蓓蕾老人的检查医嘱时，她的主治医师郑青山出现了，他也是她的指导医师，体型肥胖，脸色红润看起来很年轻，其实他已经超过四十岁了。
“赵晓燕医生，你的眼睛有眼屎哦。”
被郑青山这么一说，她连忙伸手去摸，接着才想到这是不可能的，她一睡醒就洗过脸了。
“听说你昨天也睡值班室啊。不卸妆就睡觉，皮肤会变差哦！”
赵晓燕瞪他一眼，但不会生气。郑青山是出了名对住院医师照顾周到，而且他也知道赵晓燕从来不化妆。
“再怎么说，年纪都这么大了，不知道癌症会有什么变化。”郑青山喃喃说完之后，才想到什么似的看着赵晓燕。“对了，教授找你，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孙明远教授找我……”
“我去告了一个小状，所以他可能会念叨你一下，你可别恨我啊！”郑青山医生朝她竖起手掌，做了一个道歉手势。
赵晓燕偷偷做了一个深呼吸，从位子上起身，沿着走廊走向位在同一楼层的教授办公室。她无意识的握握拳，掌心渗出汗水。
在门前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敲了敲门。
“哪位？”里面传来孙明远教授的声音，他的男中音十几年来都没变，至少赵晓燕听来是如此。
“我是住院医师赵晓燕。”
她回答了，里面却没有回应。正在惊讶时，门突然开了，露出了孙明远教授的笑脸，一头花白头发向后梳拢。
“抱歉，你在忙还把你找来。进来！”
赵晓燕说了声打扰了，踏进办公室。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
办公桌上的电脑荧幕正显示出三维屏保影像，旁边的白板上并排挂着四张胸腔x光照片。
“听说你连续两天进手术房。”孙明远教授边坐下边问道。
是的――赵晓燕站着回答。
“前天的紧急手术是郑青山医师执刀，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地方？听说你不是站在他对面吗？”
意思是站在主刀医师的正面。
“是的。我只顾着做自己的事，花了很多时间止血。”
“嗯，听说是突发性出血，你还把脸转开了一下。”
赵晓燕没答腔。她没有印象，但无法笃定自己有没有这么做。
“一开始通常会这样。但是你千万别忘记，出血是最后的警讯。没看到出血部位，患者就会没命。记得，视线绝对不可以从出血部位移开，知道吗？”
“是，对不起。”一边道歉，心里才明白郑青山说的告状是指这件事。
孙明远教授往椅背上一靠，椅子发出“轧叽”声。
“好了，说教就到此为止。怎么样？习惯心脏血管外科了吗？”
“大家都对我很好。不过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一直给大家添麻烦。”
孙明远教授失声笑了。“你不必这么拘谨。先坐吧，不然我不好说话。”
房间里还有另一张椅子，赵晓燕说了声失礼了，便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孙明远教授回头看看x光片。“这是前天住院的那位患者的，你觉得怎么样？”
“是那位vip病房的患者吗？”赵晓燕说。“看起来是血管瘤，而且相当大了。”
“直径七公分。”孙明远医师很满意。“三个月前第一次来看的时候才五公分。”
“患者有自觉症状吗？”
“据说有时候发不出声音，嘶哑破嗓。”
“沾黏呢？”
“什么？”
“动脉有沾黏吗？”
孙明远教授仔细凝望赵晓燕，缓缓摇头。“不知道，也许有。影像可以看出血管的状态，但哪些部分连在一起，不开胸没办法知道。这是患者的资料。”孙明远教授把病历拿给她。
赵晓燕谦谢一句便接了过来，看了几个数字。“血压很高。”
“动脉硬化很严重，平常不养生的结果吧。六十五岁的年纪，完全没有戒烟戒酒。食量大，运动方面只有坐高尔夫球车陪陪客人打球，血管当然受不了，没有太多并发症已经是奇迹了。”
“手术安排在什么时候？”
“要看检查结果，快的话，下个星期就进行。关于这点，我有个提议。”孙明远坐直了身子。
“我想请你当第二助手。”
“我吗？”
“不愿意？”
“哪里，我愿意。我会努力的。”赵晓燕点头。
孙明远教授看着她，点点头之后，说“对了”，语调已经改变。“最近有没有常和你母亲联络？”
赵晓燕有种出其不意的感觉，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就提起妈妈陈慧芳，顿时说不出话来。
“没有保持联络吗？”他又问了一遍。
“呃，偶尔会打电话……”
“是吗？”孙明远教授嘴角上扬，偏着头。“和我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哦。”
赵晓燕回视着他。这句话，暗示他果然和妈妈陈慧芳经常碰面。
“家母向教授抱怨什么吗？”赵晓燕问。
孙明远教授苦笑。“没这回事。不过言谈之间听得出来，因为你母亲向我问起你很多事情。如果你常常和她联络的话，应该不会这样吧。”
赵晓燕垂下头，脑海里浮现妈妈陈慧芳和孙明远教授在某家餐厅用餐的情景。但不知为何，这两人的容貌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你今天还有什么事？”孙明远问。
教授为什么会这么问，赵晓燕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在脑海中整理。
“有患者要出院，所以我想写摘要。再来就是一些事务性的工作。”
“没有手术吗？”
“目前没有。”
“嗯，郑青山医生今天都在，等会儿张效诚医生应该也会来。”孙明远教授以思考的表情抬头望着天花板，然后说声“好”，并点点头。“今天你五点下班，然后准备一下，七点到邹城。”
“邹城？”
孙明远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赵晓燕。“到这家店。你母亲那边我来联络。”
名片上印着餐厅的名称和地图。
“教授，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见家母的时候会自己去找她，您不必这么费心……”
“你现在可不是想见就见得到吧！”孙明远教授说，“住院医师没有星期六、星期天，就连五分钟脚程的宿舍都没空回去。就算回去了，一样会被叫回来。这些我都知道。如果现在不这么做，不等研修结束，你母亲恐怕听不到你的声音。”
“我明白了。那么，我今晚会打电话给家母。”
“赵晓燕。”孙明远教授双手在胸前交抱，盯着赵晓燕。“这是指示，教授的指示，也可以说是对住院医师的指导。”
赵晓燕垂着眼，双手拿着那张名片。
“我会先交代郑青山医生和张效诚医生。”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有特别待遇，还是不……”
“过去我也会强迫住院医师休假、和家人碰碰面，不是只有你有，别搞错了。”
碰了一个大钉子，赵晓燕无话可说，只好小声地回答我知道了。
离开办公室之后，赵晓燕叹了好大一口气。进去的时间虽短，却觉得好累。
回到病房，正在处理手术通知书时，有人从后面拍她的肩膀，是张效诚医生。
“刚才听教授说了，你今天五点下班吧！加护病房那边应该没问题。”
“对不起。”
“干嘛道歉？孙明远教授很注重住院医师精神方面的照顾，我研修的时候教授也很关心。”
“张效诚医师，”赵晓燕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把一直以来的疑问提出来。“您为什么选择济州医学院呢？”
“我？好难的问题。老实说，我没有想很多。自己的实力啦，社会的评价啦，很多因素衡量的结果吧。你呢？”
“我……我也一样。”
“你的志愿是心脏血管外科吧？”
“是的。”
“既然这样，选我们大学就没错，这样就能在他底下学习了。”
“孙明远教授？”
“对。”张效诚医师点头。“就算只能偷学他的技术也很幸福。不仅是技术，我认为作为一个医师，他也具备卓越的人格。”
“您很尊敬教授吧。”
“尊敬啊……嗯，应该是吧。你知道他为什么当心脏外科医师吗？”
“不知道。”
“他天生心脏就有病，听说小时候动过多次手术。他相信自己能够活到现在，完全是拜医学之赐。”
“原来如此……”赵晓燕从来不知道。
“其实，他的体质应该承受不了这么劳累的工作，但凭着对医学报恩的信念，自制力，锻炼身体，才能在心脏外科最前线活跃几十年。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
赵晓燕一边点头，心境很复杂。她也知道孙明远是一位优秀的医师，但是正因如此，她才更无法释怀。
这样一位名医怎么会……
怎么会救不活自己的爸爸？她忍不住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