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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刘松

    我不知道程亦鸣的妈妈是怎么找到我的。可是,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决心帮她这个忙。她是那么的瘦削,那么的无助,那么的绝望。

    我买通了老张,让他把给程亦鸣送饭的时间空了出来。其实,自从程亦鸣心甘情愿地为老罗挣钱以后,他们对他的控制已经很松了。我顺利地带着她去了程亦鸣那里。我告诉她,她最多只有半小时的时间,她千恩万谢地进去。

    可是,她并没有呆到半小时。不过20分钟,她已经出来,比进去时更加失魂落魄。她什么也没有说。只在最后下车的时候,给我说了一声“谢谢”。

    我没有再见过她。可是,后来很多年,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帮助她见到程亦鸣,他的苦难是不是会少一些。

    程亦鸣在见过她妈妈之后,开始使用安眠药助眠。说实话,做他们这一行的,因为工作时间的关系,很多都有失眠的症状,但并非严重到要靠安眠药。而程亦鸣却不行。自从见过他妈妈,没有安眠药,他似乎再也睡不着。接着,他自己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个偏方,每每发作的时候,他就会跑到夜总会背后的小池子里,把自己全身浸进去,任由自己在里面挣扎。

    “刘松,我不能让妈妈那样愧疚。我不能让自己沉沦!”冬天,他浑身冻得乌青,却一脸坚定地对我说。

    我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偏方到底有多大作用,可是,这样的日复一日让他的身体逐渐糟糕起来。他染上了很严重的类风湿,也因为这个,他的心脏和肺也渐渐地坏了下去。可是,他正是“当红”的时候,老罗哪里会因为他身体差一点就放过他?他一边示意“老八”研制更多可以让程亦鸣兴奋的药用在他身上,一边给程亦鸣安排了更多的“工作对象”……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年多,也许是因为程亦鸣终于还清了他爸的债务,也许是老罗眼见着他再也没有榨取的空间,在他把生意完全交给“大老九”之前,他终于放了程亦鸣自由。

    然后,我陪着他去了菲律宾。那个曾经传闻可以彻底医治程亦鸣“病”的地方。

    可是,没有用。

    我们几乎拜会过所有这方面的专家,他们在给程亦鸣彻底检查过之后,得出的结论却惊人的一致:“老八”曾经对他用过的药份量太多,种类太繁,再加之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已经禁不起其他药物的刺激,所以……

    所以,他不得不每日忍受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折磨。

    可是程亦鸣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论。他对我说,他要一份全新的生活,他要重新好好地做个人,他要,让他的丹丹不会因为爱过他而觉得耻辱。

    所以,每每发作的时候,他宁愿让我把他的手脚全缚上,也不愿意用医生给他开的能缓解他痛苦的药。他甚至继续让自己的身体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直到晕眩。

    我不知道是他的意志力感动了上苍还是那种浸泡法真的发挥了作用,一年之后,虽然不曾根治,但至少,他体内的那条“毒蛇”不再是日日发作。他利用那些闲暇,开始捣鼓起相机。

    “我要做个摄影师!”

    有一日傍晚,他突然对我说。

    我莫名惊诧。

    “其实,我是个懦夫。”他坐在院子里,夕阳照在他的脸上,他淡淡地笑着,“像我这样的人,早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可是我却没有这个勇气……”

    “亦鸣……”我叫。

    他继续笑着:“刘松,我舍不得。你不知道,我舍不得……”他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我有好多好多的东西抛不下……”

    他突然停住,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那支烟燃完,他才悠悠地说:“所以,我得做点什么,至少,让自己不那么讨厌自己……这个世界多美啊,我得,抓紧时间,好好地……把它记录下来……”

    我什么也没有问,我只是按他的需要为他准备好了一切的器材。

    他并没有立即开始他的摄影,而是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个月。在那一个月中,他没日没夜地做,甚至连“毒蛇”发作时,也不停歇。他做了大大小小很多飞机。有木刻的,有塑胶拼装的,有遥控的……大小各异,形态不一。

    有一天,当他给一架“空客”模型上好最一道漆时,他突然久久地看着桌上那一堆大大小小的飞机。

    我听到他说:“丹丹,三哥总算可以对你,有一个交待!”

    他把那些飞机分门别类地打了包,然后,一起交到我的手上。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突然停住,抢过那些包裹,“刘松,你不用替我保管,帮我销毁掉就可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他手中依然拿过来。

    我把那些东西好好地藏在一个地方,一个连程亦鸣都不知道的地方。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交到该交的地方去。

    程亦鸣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是给那个叫“丹丹”的女孩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却不止一次在程亦鸣被“毒蛇”发作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从他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可是他一旦清醒,他从不会提。他只会站在窗边,面朝一个方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我真正看到这个叫“丹丹”的女孩,是在程亦鸣声名鹊起的很久很久之后,像一只狗一样,远远地瞅见了一眼。我真服了程亦鸣,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刁的角度,居然能让他拍出那么好的片子。

    着白裙的姑娘,掩在郁郁葱葱之中,漾起寂寞的秋千……

    我不知道他站在那个角度拍了多少关于她的照片。可是,真正装成两个相册的时候,我发现他居然连一次都不曾打开。

    “她很美,是不?”

    有一个傍晚,他在照例偷拍之后,突然问我。

    我点点头。

    “她美得如同一个梦……”他忽地笑了,“刘松,这么多年过去,还能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她,还能用相机记录下她的美,这辈子,我已经值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养成了在*市,就会去人家后院山坡的那个习惯,不管她在不在。

    他最后一次站在那里看到她,偷拍她是在我们决定去澳洲以前。

    那是个下着雨的午后。

    那样的天气对他而言,本就是个煎熬。我不知道他那天发了什么疯,非要我扶着他去那边。我苦劝无果,只得照做。临走,他还让我带上了相机。

    到达那里的时候,因为下雨,后山坡有些微微的润。程亦鸣靠着树才让自己站直。他吸完一支烟后,突然让我把相机递给他。

    我踌躇着半扶着相机递给他。事实上,因为手指变形得厉害,他已经大半年不能再照相。即使现在我托着相机,他的手依然抖得厉害。可是他还是熟练地对焦,聚光,摁下快门。

    大约拍了十来张,他才疲惫地把相机还到我手上。

    “我们走吧,”他说,声音无比疲惫,目光无比空洞,“也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到这里了……”

    我还来不及搭腔,突然发现他空洞的眼神蓦然间换了颜色。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就看到了她——夏文丹。

    她站在那架秋千面前,任细细密密的雨冲刷着自己。

    “程亦鸣,我爱你!”

    突然之间,夏文丹尖锐的声音传过来。她如同疯了一般,狠命地推动那个秋千架,一遍又一遍地叫。

    “程亦鸣,我爱你!”

    “程亦鸣,我爱你!”

    我猛然回头。

    那个被呼唤的对象已经顺着那棵树滑了下去。他的脸如死一般灰白,带着明显的紫绀。他的嘴微张着,却明显地吸不上气来。他变形的手指紧紧地抠着地面,抠得那样用力,以致湿润的地上已经被他抠出深深浅浅奇形怪状的几个坑来。

    我焦急地跑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想摸出他常用的药来,他只是死命地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声。

    那边的喊声终于小了下去。余下的,只有断断续续的抽咽,合着淅淅沥沥的雨一直回荡在我的耳畔。

    程亦鸣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依旧紧紧地抠着地面,空洞地望着夏文丹的方向。

    “这么多年,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要我?可是,就连这个,你也不愿意给我……程亦鸣,我恨你!”

    她的人已经看不到,可声音却清晰地传过来,一字一顿,余音缭绕……

    我不敢动,我甚至不敢去看身侧的人,只感觉他颤抖得厉害。隔了好久,我才听到身侧的声音,嘶哑而苍恻。

    “麻烦……扶我下,刘松。”

    我慌慌张张蹲下去,手刚一接触他的身体,他整个人就基本上倒在了我的身上。

    “对不起……我站不住……”他喘得很厉害,嘴唇紫得跟茄子一般。

    我慌乱地想找他随身携带的药,他却死命地抓着前襟不住地摇头。

    “亦鸣,你别这样,你不要折磨自己,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我一边颠三倒四地说着话,一边想继续自己刚刚的想法。可是,身体忽地一松,那个倒在我身上的人狠狠一抖,一滩热乎乎的东西滴落在我手上。

    “亦鸣……”我看着那滩红,想伸手抓紧那个已经开始滑落的人。可是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如风中秋叶般倒下去。而血,还在不停地,从他茄子一般的唇中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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