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 阿波可汗年轻时, 自然也是部落里的骑射好手,只不过年纪渐大,沉溺酒色, 身手退化,变成满脸皱纹风霜的老可汗。但就算是他体力最好的时候,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纵身一跃就能跃起一丈来高,更与凤霄半空交手,片刻不分胜负,再看他敏捷如风, 挺拔如松, 哪里有半分衰老之态?
金莲像所有人一样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此人武功之高, 平生罕见,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是阿波可汗!
乔仙比她反应更快一些,当即就大喊出声:“正是此贼杀了可汗,还假冒可汗, 意图扰乱突厥!”
底下喧嚣间, 凤霄与玉秀却已过了十数招。
两人之前也曾照面交手, 但那时候玉秀只为投石问路,无意与他们死磕纠缠, 这次却不同, 玉秀设计了这一盘棋目的就是为了搅乱天下, 在他的算计下,佛耳死于凤霄之手,西突厥也与隋朝结仇,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挑起西突厥与隋朝之间的战火,却被崔不去跟凤霄全盘破坏,他将二人挫骨扬灰的心都有了。
眼看身份败露,玉秀再不留手,招招狠厉,皆为杀机。
“原来是玉秀禅师!”两人交上手,凤霄立马也察知了对方的身份。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同伙高云,已经死了!”尽管这个敌人比高云还要棘手数倍,但凤霄仍不忘刺激对方,就怕玉秀不肯动怒。
“我早料到了!”玉秀冷笑一声,“那是他技不如人,不过高云起码做对了一件事!”
高云乃高句丽第一高手,中原人才济济,高云虽然谈不上第一,武功也堪称顶尖,凤霄虽然杀了他,肯定也不可能毫无伤。
玉秀并未大意,比起轻敌的高云,他更明白凤霄的实力,今日至此,他虽计划失败,大可从容离开,在场唯一有可能拦住他的人,就是凤霄,玉秀宁可多花费一些工夫,也要将凤霄杀了再走。
他手里抓着一把刀,那是放在营帐里,二王子平时随身携带的长刀,刀刃泛着乌光,自非凡品,玉秀虽从不用刀,但高手一通则百通,乌光刀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刀光伴随真气化出汹涌气海,铺天盖地朝敌人卷去。
重重刀光之中,凤霄的剑光就显得格外单薄孤孑,甚至大有被刀光淹没的趋势。
看在金莲眼中,更有惊心动魄之象。
乔仙却顾不上其它,踉踉跄跄奔入营帐,便见倒在地上的崔不去。
崔不去面白如纸,气息微弱几近于无,乔仙按上对方脖颈脉搏时便神色一变。
“您醒醒!”她心急如焚,一面给崔不去灌输真气,一面连声道。
少顷,崔不去动了动,却是咳嗽两声,吐出一口血来。
“尊使!”乔仙方寸大乱。
“别给我真气了,”崔不去有气无力,声音没比蚊子唱歌更大声多少,“你没闻见奈何香吗……”
奈何香有限,此时营帐顶部被凤霄跟玉秀戳出一个大窟窿,气味已经消散许多,乔仙经他提醒才现淡淡残余,更是大惊失色。
有真气在体内运转,奈何香只会作得越快,这就是为何方才玉秀很快中招,心有忌惮的原因,反过来说,崔不去现在虚不受补,乔仙的真气非但无法为他缓解痛苦,只会让奈何香作得更厉害。
在他们被拖住脚步的时候,崔不去面对的却是同样奸诈狡猾不下于他的玉秀,玉秀虽明知对方同样狡猾多变,但崔不去不会武功,玉秀也难以免俗,会放松戒心,崔不去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加上奈何香,反将了玉秀一军。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手法,也只有崔不去做得出。
玉秀终究低估了他的狠,现在要不是在跟凤霄交手,肯定早就恨不得把崔不去剥皮拆骨了。
但乔仙却只觉得心疼。
崔不去爱折腾,免不了总会受伤,乔仙却见不得他受伤。
“那我先背您出去坐着。”乔仙颤声道。
崔不去:“不,你要去找金莲,让她马上联络大王子,将局面定下来。玉秀假冒可汗,这段日子,肯定没少拉拢人心,挑拨离间的小动作……”
他咳嗽起来,一时没能再说下去。
但乔仙毕竟跟了他很久,马上就明白崔不去的意思。
玉秀虽然暴露,但他埋下的钉子,肯定还会时不时刺人一下,现在二王子没了,大王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那些守旧勋贵也可能趁机夺权,因为突厥不是一个严格遵循父子继承制的地方,大王子对隋朝的立场还算比较友好,他当新可汗,肯定对结盟更加有利。
“那您……”她面露挣扎,又不敢轻易去碰崔不去,生怕他毒难受。
“死不了,去!”崔不去道。
乔仙咬牙应声,起身离开。
崔不去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和外面凤玉二人的打斗动静,缓缓闭上眼睛。
……
玉秀喜欢博弈。
尤其喜欢与棋力相当的对手博弈。
对手之间若是实力悬殊,就像喝一碗淡而无味的白开水。
相反,棋逢敌手,将遇良才,却如陈年佳酿,回味无穷。
从个人本心上来说,他并不讨厌凤霄与崔不去。
这二人之中,玉秀又格外高看崔不去一眼,惋惜他天生病弱,无法习武,又欣赏他算无遗策,绝地逢生。
若是换个地方,换个身份,两人说不定还能好好较量一番。
但今日,刀光与剑影之间,却只能有一位胜者。
两人交手已近百招。
一人中了奈何香,一人有伤在身,都无法挥全部实力,玉秀出手时只觉真气凝滞,左右掣肘,心头对崔不去的恨意不由更深一层。
正如他不常用刀,其实凤霄也不常用剑,软剑之于他,只是没有琴可以抡人时的替代品。
但他的剑法与步法结合,依旧堪称精妙绝伦,天下无双。
玉秀应付得也有些艰难。
剑光如山峦起伏相叠,山重水复之后并非柳暗花明,而是无尽轮回,凤霄的内力仿佛取之不尽,足以驱使他的剑气将玉秀的去路团团封住,玉秀虽不落下风,但他意识到,此番可能无法杀死凤霄了。
非但没能杀死凤霄,连崔不去都有可能苟活下来。
他心念一动,手中刀光即起,推向凤霄面门。
凤霄自然而然后退避开,却见玉秀蓦地折身下坠,长刀脱手而出,化为一道虹光,目标竟是营帐内的崔不去!
玉秀掷出这一刀,人却飞向凤霄,后者若想救人,自然得露出空门,若不想救人,那崔不去就死定了,他怎么都不亏。
想及此,玉秀嘴角露出冷笑,掌风挟着内力直取凤霄心口。
他的笑意忽然僵在嘴角。
剑光太快,化为满眼金光,占据了视线范围的每一个角落,玉秀觉得有点刺眼,下意识闭了闭眼。
便是这一瞬,他随即感到剧痛由额前传来,继而延伸到左目!
玉秀闷哼一声,想也不想就抽身后掠,耳边同时响起叮的脆响。
软剑没有趁机取他性命,而是拦住长刀,将刀斩为两段,那刀尖堪堪抵住崔不去喉咙,刺破皮肤,在上面留下一点血痕,只要稍晚片刻,这世间就不会再有崔不去这个人了。
但凤霄也因这一击而耗尽真气,只能任由玉秀的身影轻飘飘落在远处旗杆上,又提气掠走,几个起落,消失在视线之内。
此时所有人都已反应过来,玉秀的身份有异,金莲带着突厥侍卫追上去,但凤霄知道,那些人肯定追不上玉秀,就算追上了,也拦不下人。
凤霄从旌旗上飘然落下,走向崔不去。
“快死了吗?”他戳戳崔不去的肩膀。
崔不去一动未动。
凤霄叹了口气:“还是来晚半步吗?”
又戳戳崔不去的脑门。
触手有点冰凉。
凤霄:“尸体都凉了啊?那真是太好了,回京之后我就奏请天子,将左月局裁撤了。”
崔不去掀了掀眼皮,心说换你在地上躺半天,他娘的不凉才怪吧。
但他实在也没力气说话了,甚至刚才面临生死威胁,都无法挪动分毫。
乔仙赶了过来,还带着几名突厥婢女和一顶软轿,试图将崔不去扶上去。
但她生怕崔不去二次受伤,动作小心翼翼,反倒令崔不去频频皱眉。
凤霄惊奇道:“还会皱眉,敢情还没凉透?罢了,送佛送到西,本座委屈一回吧!”
说罢他直接从乔仙手里抢过人,将人背上,走向他们原先住的营帐。
凤霄:“崔道长,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崔不去闭着眼睛,下巴歪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入睡。
凤霄:“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小命折腾掉,最好提前告诉我一声,不然就干脆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样也好省去一份奠仪,我们解剑府已经没什么余钱了,望你体谅。”
崔不去还是没声音,比入睡更严重的是昏迷。
但凤霄刚才将他背上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转了一下。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我告诉你,这次你欠我的人情,以身相许三十回也还不清。”
崔不去幽幽叹息一声,终于勉强睁开眼。
“……那就四十回?”
凤霄哼笑:“我怕你死在我床上,少废话,能走路之后,立马去把余音琴给我拿来!”
崔不去:“余音是博陵崔氏的镇宅之宝,我如何想拿就拿?”
凤霄:“别忘了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你若不信守承诺,我自也有一百种法子毁约。”
崔不去:“我答应过的,自然会办到,等离开此地,便去汉平。”
汉平便是博陵崔氏所在。
虽然得到承诺,凤霄却总觉得不对劲,余音琴是崔不去早就提过了的,但当时可没想到玉秀如此棘手,付出这么大代价,只得到一个余音琴,想来想去,总还是有些吃亏。
凤霄缓缓道:“既然你知道余音的下落,那么另外几具名琴,号钟和焦尾——”
话音未落,崔不去一口血吐在他的肩膀。
“我可能命不久矣了。”崔不去平静道,然后直接装死了。
凤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