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招摇的夹竹桃精。 裴惊蛰本来也觉得崔不去太拖沓, 但看见对方比昨日还要更为苍白的脸色, 握拳抵唇咳嗽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和气了几分。
“崔观主, 你身上的衣服还合适吧?”
“刚好, 多谢。”
裴惊蛰笑道:“今日早饭,不在府里用, 郎君说,请我们到外头吃。”
崔不去:“真不容易,自我醒来,终于盼到一顿丰盛饭菜。”
裴惊蛰尴尬一笑:“昨日你刚醒,不能多吃油腻之物。”
崔不去一看,便知此人脸皮城府, 完全没有凤霄的一半。
他不动声色微微颔,不再为难对方。
凤霄见二人终于出来,忍不住啧了一声:“穿个衣服, 与小娘子上花轿一般磨蹭!”
旁人烧是脸色红,崔不去却是脸色白, 裹着一身白色大氅, 站在雪地里,寡淡得几乎融为一体。
崔不去淡淡道:“主人家刻薄,下了毒还不给饭吃, 有什么法子?”
凤霄看上去心情不错, 笑眯眯道:“那你今日有口福了, 城中有一家食肆新开,请的是洪娘子掌勺,你在六工城住了两个月,不会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头吧。”
崔不去:“洪氏烤饼的洪娘子?”
凤霄:“正是。”
这洪氏烤饼,本是城中出了名的烤饼摊子,由洪氏父女二人经营,难得的是父女二人颠勺功夫了得,挂的是烤饼招牌,做的却是一手好菜,城中远近闻名,据说连且末城过来的客商,都专程慕名去尝鲜。
崔不去也去吃过一回,滋味的确不错,面汤用的是骨头熬制的高汤,面条细如银丝,从水中捞出来之后加入高汤,再浇上一勺洪氏特制的卤肉卤汁,撒上一层碎碎葱花,一碗银丝卤肉面下肚,纵使数九寒天,亦浑身舒爽,不比京城的大厨逊色。
不过前段时间洪父去世,余下洪小娘子一人,旁人议论纷纷,都道女子娇弱独木难支,这洪氏烤饼怕是开不下去,洪小娘子八成会被某位富户纳为小妾,从此高门深户,这饕餮美味就再难尝到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洪小娘子摇身一变,不去过那饭来张口的日子,反倒被请去当了大厨。
因着琳琅阁拍卖,大街上随处可见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士,普通百姓避之唯恐不及,凤霄却视若不见,带着崔不去与裴惊蛰二人,从街道上穿过,朝食肆走去。
侠以武犯禁,但凡有一身本事的人,往往都有些傲气,这些江湖人士也不例外,虚怀若谷的高人毕竟少之又少,出来行走的,更多是心高气傲的年轻人。
这些人有的三五成群,虽无统一服饰,但腰间玉佩与背上剑鞘相同,一般就是某个名门大派出来的;有的人则独来独往,神色冷漠,又或面带戾气,这种一般脾气都不会太好;还有的男女同行,有说有笑,女子面容开朗自信,步履轻快,这种一般就是某个江湖世家出来历练的后生晚辈。
崔不去的目光不着痕迹从他们身上掠过,只需一眼,基本就能判断出对方各自的来历与大致性情。
“别忘了我带你出来,是为了什么,崔观主,该让我看看你的能耐了。”
听见凤霄这句话,崔不去忍不住又想翻个白眼。“贫道早饭还未吃,没力气说话。”
凤霄轻笑:“你乖乖合作,我早一些破案,你也能早一日解脱,现在与我打嘴仗,有意思吗?”
崔不去冷冷道:“若我没有记错,你昨日说的是,如果我肯合作,就考虑帮我解毒,而不是一定会帮我解毒,我昨日为香毒所苦,无力反驳,这等模棱两可的话,还想让我倾力配合么?”
凤霄从袖中摸出两个手指粗细的瓷瓶,递到他面前。
“给你一个机会,这两个瓶子里,一个是空的,一个里面有解药,可以让你三日之内,不受奈何香所困,对错皆由你选,可别再说我待你不好了。”
崔不去现在就觉得心口阵阵灼烧,仿佛有人点了一把火,将燃未燃,隐痛难耐,便连骨髓里也受到波及,如有千万只看不见的手挠着抠着,既麻又痒,他心里明白这是余毒在肆虐,余毒虽然没有毒时难受,也足够令人坐立不安了。
但他没有去挑那两个瓶子,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抿紧了唇,继续往前走。
凤霄哎呀一声:“这人怎么这么倔呢,好心都被当成驴肝肺了!”
崔不去冷笑不语。
如不彻底解毒,暂时缓解也只是饮鸩止渴,凤霄哪里是好心,分明想等他毒难耐时再套话。
凤霄见对方不肯上当,耸耸肩,将瓶子又放回去。
不远处果然多了一间新食肆,望子上书“五味”二字,门前人头涌动,看样子还颇为热闹。
裴惊蛰早订了位置,这一去,报上名字,无须像其他人一样排队,立时就有伙计将他们迎入内间雅座。
此间在外头看着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裴惊蛰他们跟在伙计后头穿过曲廊,才现这食肆将周围几间屋子都买下来打通了,分成大堂和雅间两部分,一入雅间,顿时清静许多,周围花木扶疏,别有趣味。
“这食肆东家来头不小啊,竟在此一掷千金,是博陵崔氏,还是陇西李氏的手笔?”裴惊蛰啧啧惊叹。
六工城本是边陲小城,再繁华也比不了京城,往来客商大多停驻几天,交换物资,转头又各奔东西,要不是今年琳琅阁拍卖,肯定还没有这么热闹,在这里开这样大的食肆,在裴惊蛰看来,八成是要赔本的。
伙计闻声回头笑道:“那您可猜错了,不是什么李氏,也不是什么崔氏,我们东家是本地人,忙碌大半辈子,平生就好一口吃的,特地把洪小娘子请来掌勺,诸位郎君今日可算有口福了,听说洪小娘子试了不少新菜呢!”
他将三人引入雅间,这里一厅四桌,其中一桌已有一对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女坐着,身后各立侍女家仆。
虽说没能独占一厅,但四桌之间并不紧挨着,彼此都留了宽敞距离,倒也不显逼仄。
凤霄点了菜,不过片刻,菜肴就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来,虽说厨下肯定不止洪小娘子一个,但她风风火火的利落风格,可见一斑。
“银丝卤汁面,蹄花汤,芙蓉鲜菜羹,洪氏烤饼,你挑着自己能吃的吃吧,别说我刻薄你了,这回我对你够好了吧?”他用筷子一样样点着菜道,又要来三碗莲子羹。
现在本不是出莲子的季节,六工城更不是盛产莲子之地,这些莲子都是千里迢迢从南方运来,又风干保存了一整个冬季,这三碗莲子羹的价值,恐怕比这一顿饭所有菜加起来都昂贵。
看在这碗莲子羹的份上,崔不去终于开口道:“那女郎姓卢,出身本地富户,据说祖上与范阳卢氏有些亲戚关系,不过早已没了往来。卢氏的父亲名叫卢缇,以古玩当铺为主业,分号据说开到了江南,是六工城富,经商手腕了得。”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凤霄和裴惊蛰都能听见,却传不到那边去。
凤霄很满意他的识趣,两人难得没有剑拔弩张地抬杠,而是心平气和在说话。
“那男的呢,也是卢家人?”
崔不去摇头:“男的姓苏,单名醒字,算是卢氏的表兄,几年前父母双亡,家道中落,过来投奔表妹一家,卢缇资助他读书,据说也有意招他为婿,若无意外,两人应该会在近两年成亲,卢缇膝下无子,将来继承家业的,就是苏醒了。”
凤霄:“那这间五味馆,也是卢缇开的了?”
崔不去淡淡道:“这就不清楚了,毕竟我被关了好几天,这期间也许错过许多消息。”
他逮着机会就刺对方一下,后者故作不闻,拿起一块烤饼,用手掰下一小块送入口中,一边吃还一边道:“这饼味道真不错,就是牙口得够好,一般大病初愈,中了那什么毒的人,想吃也吃不了。不去,来一块尝尝吗?”
崔不去:……
裴惊蛰差点笑出声,赶紧将头撇到一边。
然后他便瞧见隔壁桌那名青年,夹起一块素鹅,放入身旁少女的碗里,柔声道:“邈邈,你不是喜欢这道菜吗,来,多吃点。”
“谢谢表兄。”少女的声音不掩欢喜。
时下民风颇为开放,尤其在北方,未婚男女若有家人陪伴,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是形容亲密一些,也无可诟病,裴惊蛰正要回转视线,就听到凤霄在跟崔不去高声说话。
“去去,你不是喜欢这道菜吗,来,多吃点!”
裴惊蛰一口烤饼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差点就喷出来。
但比他更加难受的是崔不去,后者刚举起筷子准备去夹菜的手生生顿住,嘴角扭曲抽搐,以致苍白俊秀的面容一阵狰狞。
隔壁桌的青年自然听出凤霄是有意在模仿自己,脸上不由浮现怒容。
“你我素不相识,阁下为何故意挑衅?”